懂你的文学世界>灵异科幻>坝上往事之父亲的油坊 > 2.02 忆往昔义结曹洋 看今朝学办油坊
    大头爹收罗了一下家里的木料,到三木匠家借了个锯子和刨子,给大头钉小箱箱,和白芒看完榨油机回来都几天了,还不见白芒来,也不知道他筹钱筹的咋样了。

    这一段时间以来,大头爹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情。开油坊这件事情,要不是有曹洋这位先行者,大头爹也不会表现的如此坚定。他总会不自主的想起认识曹洋的经过,甚至有点怀念给生产队里赶大车的那段岁月。

    那时候全国农业学大寨,初中辍学的大头爹,整日和家里的五个兄弟姐妹在生产队里挣工分,没几年,就长成身强力壮的大后生了。老队长思谋着这孩子有点文化,和副队长等人一商量,就调配他去赶大车。大头爹赶的大车是木架子车,承袭了晋商走东口所用的马车工艺,高大宽敞,轱辘是宽宽的大胶皮轱辘,可以防止陷入雪地或泥泞中。大头爹有文化垫底,爱思考、爱动手,接手以后,通过几次实践,就对大车的车厢做了一次大胆地改造,不仅可以多拉东西,还有了一个赶车人专用的座位。与他一起工作的是生产队里那匹最高大的枣红色骡子,在饲养员王满囤的精心饲养下,这大骡子膘肥体壮,走起路来,脚底的铁马掌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,骡子的头也随着步伐前后晃动,极富韵律。再看那大头爹肩宽个高,把厚厚的羊皮袄一穿,脚蹬着坝上最暖和的毡疙瘩棉鞋,再把狗皮帽子一戴,活脱脱就是电影里的座山雕,他整天像一座山一样轰隆隆的走过来,又轰隆隆的走过去,实在威风的紧。

    赶大车的工作内容主要是拉粮送肥、接人送客、采购农具、上交公粮等等,很多时候是需要远行的,其实所谓的远行,多不过一二百里。但凡要有远行,老队长都会再三叮咛大头爹注意安全。那个时候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,再三强调的安全,主要是防冻防狼防迷路。按照晋商马车夫的经验规训,刚下完大雪,出了大太阳,不出远车,因为天地一色,会出现雪盲,也可能会迷路;起风了,就是白毛风雪天,过于冷而且能见度太低,不出远车;夜里狼多,偶然运气不好会还遇到鬼打墙,所以也不出远车。

    从明代直至民国的旧社会时期,名满天下的晋商,经营的茶庄票号遍布全国,他们向西,至朔州,过杀虎口,进入蒙古腹地,演绎出脍炙人口的走西口;他们向东,过大同、张家口,来关外坝上做生意,这正是鼎鼎有名的走东口。走东口对张家口,尤其是对广袤的坝上草原,影响非常大,坝上就成了汉族的农耕文明与草原上蒙、满等民族的游牧文明发生激烈碰撞的地方。直至今天,坝上的人民中,有很大的比例都是走东口的人逐渐定居下来的,都是一口地道的山西话。那时候,张家口是塞北商业重镇,沿途车马大店比比皆是,他们由大境门起,过野狐岭、狼窝沟,一直往北、往北,最终抵达库伦(乌兰巴托)。走东口,是张库大道得以繁荣昌盛的核心推力,这条张库大道是中国北方草原上的丝绸之路、茶叶之路,打通了中蒙俄之间商贸交融。正是这些云集于此的商贾流民,他们骑着马、赶着车,在这坝上的广袤浩瀚中,演绎着无数悲欢离合,也留下了数不清的禁忌规训。

    赶大车,夏秋还好,到了冬季,非常的受罪。寒风中,厚厚的羊皮袄穿在身上,只感觉到身子重,并不会感觉到暖和。坝上的寒风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,可以划开这世界上的一切有温度的东西。

    那天,大头爹按照老队长的调度,要从中都县城拉一大车黑炭。车装好,大头爹带着煤票和钱办好手续,再用帆布把车厢一绷,做好防护,眼见天色已晚,他在心里默默算计了一下,住在城里花销太大,还是赶回去比较好。因为从时间上计算,现在出发,等到天色黑透了,应该也就差不多到家了。

    大头爹吃了一个冷麻饼垫了垫,就出发了。夜色中的道路,愈发崎岖,一路上,大头爹没在车上坐,在雪地上深一脚、浅一脚的跟着车走,一则心疼骡子,二则走走还能身子发热。谁知,人算不如天算,在离自己村子还有足足三十里的时候,从北方压下黑云,接着就起风了,风吹着地面的雪漫天飞舞,很快就变成了白毛风。大头爹抬头看黑到虚无的天空中,无数的雪粒子不知道是天上下的,还是地面吹起来的,打到脸上,啪啪的响,此时纵目远眺,几近伸手不见五指。于是,他就想实在不行找个旅店,先住下来。根据周边地势,大头爹大致能判断自己在什么位置,往前行大约二里地,就是盘山营子。这盘山营子并没有处于交通要道,勉强算作乡间通衢,于是在盘山大队部旁边就设立着一家国营小旅馆。

    这二里地,说起来近,走起来远。大头爹终于看到了一片影影绰绰的村庄,看到了昏黄但是温暖的灯光,他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小旅馆。说是小旅馆,其实就是一户人家,应该是根据大队的统筹安排,改成的小旅馆,客房连带西边的厢房算上,超不过五间。院门口竖着一块木板,上面用墨汁写着“盘山车马大店”。院子很大,既无车,也无马。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已有身孕的大姐,在昏暗的电灯下,大头爹出示了介绍信,登记好,终于可以安顿早已疲惫不堪的自己和骡子。

    大头爹一身寒气,又冷又饿,想着要是能喝上一口烧酒,那就太好了,就问:“大姐,还有饭吗?”大姐说道:“小伙子,这会儿只剩下点冷莜面了,要不我给你汆一下,吃上一口?”大头爹高兴地说:“行,大姐,谢谢啦。其实我离家也不远了,这一起风,白毛糊嘟的,今儿算是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大姐取出一口小锅,在炉子上一边烧水一边说:“就是,白毛风一起,甚也看不见。”大头爹一撩大皮袄,大马金刀地坐到炉子旁边的板凳上,又问:“大姐,咱这店里有没有烧酒啊?”大姐笑问:“你想喝酒了?冷了哇。”她把一盘子莜面鱼鱼放到刚烧开的水里,一边用筷子搅着,一边朝里屋喊道:“嗨,你的酒还有没有啦?这个大兄弟想喝点儿。”大头爹一看这位大姐不是一般的热情,敢情让他喝自己男人的酒呢。然后就看见里屋的门开了,一位虎背熊腰的汉子开门出来,手里提着一瓶子酒。

    那汉子国字脸,相貌堂堂,黝黑的脸庞上双目炯炯有神。他看见大头爹,说道:“我也是刚巡逻回来,还没焐过来呢,正也想着喝点呢。乡里乡亲的,咱俩一块喝上它一盅。”正所谓不是一家人、不进一家门,大头爹一看人家这么热情,赶忙起身,说道:“那就太谢谢大哥了。我是围山营子的莫林,给队里赶车呢,今天本来能到家,结果起了白毛风了。”那汉子走到炉子旁边,左胳膊空中一挥,说道:“都是自个儿人,不说那见外话。我叫曹洋,是盘山营子民兵小分队的队长,这不是,刚巡逻回来。”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岁月,老百姓莫说是喝酒,辛劳一年,能不能吃个饱饭,都是问题。这能和陌生人一起分享烧酒的,绝对是真正豪爽的坝上汉子,不拘小节、心内无私。

    大姐端来咸菜,把晚饭剩下的熬菜热了一下,然后从炉子里取了一些正在燃烧的红炭,用铁簸箕端着,说道:“我去把客房的炉子生着,要不一会儿冷哇哇的没法儿睡觉。”大头爹饥寒交加,也不再客气,和曹洋俩个人推杯换盏,畅快淋漓的喝起来,几杯酒下肚,酒力上行,身子顿时就觉得暖洋洋的。几句攀谈下来,这曹洋大致的情况是虚长大头爹五岁,在东北当了几年兵,转业回家后,因为文化不高,没办法分配工作,就当了大队的民兵小分队的队长。一年前刚刚和早有婚约的未婚妻完婚,那位热情的大姐,自然就是他新婚的媳妇儿。由于曹洋家距离大队部很近,正好也在村子中心,就按照大队部要求开了一间旅店,由已有身孕的妻子经营,免去了田间劳作的辛苦,一切收益上报大队会计,统一统筹。

    今天,这小小的旅店正好救了大头爹。曹洋夹了一口咸菜,一边嚓嚓的吃,一边说道:“莫兄弟,也亏你没有冒险往前走,别看三十里,白毛风一起,万一车被雪窟陷住了,那就是要命的事儿。”

    大头爹也道:“算是运气好,白毛风再迟起一会儿,我就走过去了。这会儿肯定正在雪窟窿里跋跙呢。”曹洋和大头爹又碰了一个杯,一扬脖子喝下,说道:“我爷爷就是从山西那边过来的,好像是灵丘一带的吧。我也说不清楚。他就给我说过那时候来口外谋生,坝上冷冰寒天,冻死人可是常有的事儿。”曹洋媳妇儿生好客房的炉子回来,汆莜面正好也热好了,就赶紧盛好端上来,把那一大碗热乎乎的汆莜面递给大头爹:“大兄弟,快吃点哇,肯定是饿得不行了。”然后用手打了一下曹洋,说道:“你一天不说点儿好的,净说那人不爱听的。”

    大头爹很是感动,说道:“谢谢嫂子啦!你别说大哥啦,这个冻死人的事儿,我也常听老人们说。”然后就唏哩呼噜的吃汆莜面,汤汤水水的下肚,别提多舒服了。大头爹一边吃,一边说道:“我听营子里老人们说,冬天野地里有冻死鬼找替身,那冻死的人临死前到处寻石头,认为那是火,据说有的临死时候还要脱掉衣服,可能是觉得烤火太热了。”曹洋媳妇儿笑骂道:“你两个水蛋壳,黑天半夜的快嫑瞎说了。”

    曹洋和大头爹就哈哈大笑,再次端杯饮尽,继续山南海北的聊天,居然越来越投机,年轻人之间的友谊,基本都是从几杯酒开始的。

    第二天,风雪已停,而云头未开。大头爹结账时,曹洋死活不收昨天的酒菜钱,说大头爹看不起他。大头爹无奈,便趁他不注意,偷偷把身上仅剩下的一块三毛钱尽数放到桌子上的茶壶底下。临出门时,大头爹再三邀请曹洋有空了来围山营子找他喝酒,另外嫂子生小孩儿的时候也要通知他,一定要来贺喜,然后就赶着骡子车往回走。